也说射雕三部曲

  开始喜欢上动车上漫漫十二小时,平日里生活的列车按着既定的轨道驰驶,纵有缓急,鲜少意外。逼仄的空间里人来人往,身边各色旅客,总觉得是平淡生活中的一份未知的惊喜。难得地真正闲下来,觉得行驶中的自己是自由的。这段旅程的前后,不算突兀地想起思特里克兰德,想起鸡鸣寺,想起郭大侠,想起青袍怪人,想起独臂的浪子,想起明慧潇洒的少女和金大侠笔下的众生百态。读书的人也在读自己,写一篇书记,寄望于将来不知看着何方日出日落的自己有机会回眸。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丘处机路过牛家村之前,南宋在风雨飘摇之中,大厦将倾。后来机缘巧合,郭靖长成一代大侠,一生之中得蒙江南七怪,马钰,王处一,洪七公,周伯通授艺,在一灯大师帮助下习得九阴真经总旨,中年时义守襄阳城,直至襄阳城破,夫妇二人一同殉国,在后半生武功与道德境界都臻至完满,可堪“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乱世之中传奇固然可泣,郭大侠不愿帮助铁木真攻打大宋失去母亲,杨过于襄阳城下击杀蒙古大汗蒙哥,却也挡不住鞑子的铁蹄铮铮,历史的车轮滚滚。可见一个人的命运啊,固然要靠自我奋斗,也要考虑历史的行程。身怀绝世武功的人们固然能为常人所不能为,然而郭靖守不了襄阳一世,情花之毒杨过无药可解,张教主的身边留不下四个女孩,他们就像你我一样平凡有各自的求而不得。无怪乎后来,在长久的探求后,金庸先生以一部反武侠小说《鹿鼎记》为自己的江湖画上句号。 说回射雕,首章里,被桃花岛主打断腿逐出师门的弟子曲灵风出场了。

郭啸天道:“这道君皇帝既然画得一笔好画,写得一手好字,定是聪明得很的,只可惜他不专心做皇帝。我小时候听爹爹说,一个人不论学文学武,只能专心做一件事,倘若东也要抓,西也要摸,到头来定然一事无成。”曲三道:“资质寻常之人,当然是这样,可是天下尽有聪明绝顶之人,文才武学,书画琴棋,算数韬略,以至医卜星相,奇门五行,无一不会,无一不精!只不过你们见不着罢了。”说着抬起头来,望着天边一轮残月,长叹一声。

  两年前第一次读到这话心中是有些震动的,后来听过吕世浩讲五帝本纪:“世上有各式各样的人,有的人的风度、仪态、智慧,不是一般人能想象的。要亲眼见过这样的人,才知道世间有这样的人物。没有见过,是运气不好。别人提醒的时候,不要轻易说别人是假的。如果真的不能接受,就存而不论。”尽管完全的专业化已成为学术发展的必须,我仍然完全赞同他。
  曲灵风所说的,自然就是黄药师了。其人一袭青衫,一剑一箫,其时桃花影落,碧海潮生。当意识到黄老邪成为个人最偏爱的两个人物之一时,另一个发现大概是对自我的发现。也是到这个时候,我才明白“‘每逢你想要批评任何人的时候,’他对我说,‘你就记住,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并不是个个都有过你拥有的那些优越条件。’”说的是什么。有人早年的恨事郁结于心,发于行止则离经叛道,落落寡合于世,纵有超世之才,旁人提起也总以“邪”字冠之。东邪西狂,皆为此类。心念纯正如郭靖者比之更受人爱戴,却并不是所谓好坏之分。而事实上好与坏,也只是同一事物的两面,其本质并无偏差,它们共同造就了生活的参差不齐,使之幸福。因而后来杨过在小龙女跳崖后十八年间,除却练就一身上乘武功,侠客天涯,结友四方,其交友却并不以正邪黑白而分。
  老顽童周伯通一生爱武成痴,心中却全未有争先之念,其心念之纯颇令人羡慕。

  若说生命是一个时时变换着色彩的调色盘,那么父母的早亡便为杨过的人生覆上了不可抹去的沉郁底色,也塑造了他极端的情感模式。底色之上鲜明奇异的各色杂乱碰撞和冲突,是少年的痛苦和迷茫。在古墓受孙婆婆的庇护,与小龙女朝夕相处几年后再走下终南山之时,他的个性中添了几分沉静的蓝,开始走向协调。 杨过的习武之路,应是从嘉兴偶遇欧阳锋开始的。失了儿子和心智的可怜人,徒留一身武艺,收他作义子,传了他蛤蟆功。后来相继打伤武修文,全真教弟子,终于走进古墓,也皆因习得这门蛤蟆功。黄蓉在桃花岛教他认字读书,赵志敬传其全真心法,皆为无心插柳。入了古墓派,小龙女才是杨过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师父。从古墓派玉女剑法心经,全真内功心法与九阴真经,丐帮的打狗棒法,到黄老邪的玉萧剑法与弹指神通,杨过早年所学甚杂,但总体走的还是轻巧灵动的路子,一如其浮躁疏狂的天性。直到断臂之后,偶遇神雕得独孤求败所遗玄铁重剑,始知重剑无锋,大巧不工。断肠崖后执木剑于浪潮中击水修炼数年,成就一身纯阳刚猛的内力,达无剑胜有剑之境,方可谓武功大成。再于愁苦之中呕心沥血创一门黯然销魂掌,一代武学大家自此而立。
  再说杨过下山之后,便碰上了陆无双程英两姊妹。戴着面具的程英背对其练字,满腹心事尽藏纸底的场景成了小说中一个经典的画面。有天想起程英所写“既见君子,云胡不喜”,默想诗经原文,蓦地想起了鸡鸣寺。春天踏着花期的尾巴去鸡鸣大道,前一晚下过雨,地上零落着粉白色花瓣,再找不到樱花盛开的踪迹,便明白了“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踏入鸡鸣寺,也许是心情不一般,仿佛其与平常寺庙相比少了几分俗艳的香火气,多了分肃穆与虔诚。千年古刹见惯了金陵城中的盛衰,不知聆听过多少善男信女心间的低语,却不一定能保得事事圆满。概率作祟,世间巧合无数,并不尽如“风雨如晦,鸡鸣不已”般美丽,人却难得有所希求,敢为素日所不能为,虽有遗憾,倒并不后悔。 全真教恐怕是神雕中最大的小丑。所谓玄门正宗,不仅仅是出了几个小人,门派作风也早已腐朽到根源。然而作者全篇正面不批一字,深深的讽刺尽皆暗藏。 说到两个主人公之间的情感,一路上突破世俗之见、各自的残缺、漫长的等待,最终站在彼此面前的,是毫无掩饰的两个纯粹的人。杨过的断臂与小龙女的失身构成书中一个惊人的平衡,却并不见得比郭靖夫妇对他二人阻碍更大,而我所读出的,只是在真正重要的事物面前,什么是可以舍弃的。
  书写到最后,杨过执妻子之手走下华山,一派喜乐的氛围。但金庸毕竟是金庸,笔锋一转,李太白《秋风词》先起——说起此词,倒想到“何如当初莫相识”被演绎出的几多版本。而后“明月在天,清风吹叶,树巅乌鸦啊啊而鸣”,清冷之气尽显,“郭襄再也忍耐不住,泪珠夺眶而出”,自此全篇收束。杨龙二人半生所追求的团聚,因着这边郭襄的黯然神伤,平添了几分伤感。
  话说郭襄后来寻寻觅觅,只见得终南山古墓长闭,万花坳花落无声,绝情谷空山寂寂,风陵渡冷月冥冥。再后弟弟战死,父母殉国,到了四十岁上终于堪破,在峨眉山上出家,创立了峨眉派。金顶霞光照耀了千百年,好似定格了十六岁那年的烟花。然而峨眉之上,其实是没有峨眉的。就如这世上,也从未有过神雕大侠杨过。

  三部书中,射雕讲的是侠,神雕讲的是情,倚天屠龙记讲的是义。金庸在后记中写道:“事实上,这部书情感的重点不在男女之间的爱情,而是男子与男子之间的情义,武当七侠兄弟般的感情,张三丰对张翠山、谢逊对张无忌父子般的挚爱。然而,张三丰见到张翠山自刎时的悲痛,谢逊听到张无忌死讯时的伤心,书中写太也肤浅了,真实的人生中不是这样的。因为那时候我还不明白。”这话说的是长子査传侠19岁时为情自杀的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痛。其实生命中千百种滋味,不必每种都尝过。只是天意从来高难问,下颗巧克力的口味总无人知晓。有时吃到一颗苦透了,无处可逃,只能慢慢消化,终于会说一句:我明白了。事实上快乐和痛苦都是一种常态, 而生活也不是要人去翻那翻不完的山丘,而是去不断地拿起和放下。

  金庸口中的张无忌是一个身怀绝世武功的平常人。说得刻薄些,这平常人其实是“中央空调”式的暖男。 然而人是复杂的,永远不能一以概之。三部书三个男主,都有其独特之处。郭靖迟钝却朴实,待人之厚不留余地因而人恒爱之。杨过爱憎分明,悟性极好故武功能有大成。张无忌是三人之中遭际最离奇的一个。少年时身中玄冥神掌求治于胡青牛处,点满了医药方面的技能树;送杨不悔上昆仑,遇朱九真初次知好色而慕少艾,却被其一家所骗,跃入万丈谷底;然而祸兮福之所倚,竟于苍猿腹中得到百年前失落的《九阳真经》,五载之后学成出山,这一际遇奠定了他日后闯荡江湖,一统明教,平定武林纷争的基础。张无忌的性格徘徊在仁厚与软弱之间,幼年时父母惨死,胸中却从未升起过复仇之念,日后面对身为敌人的赵敏心头却泛起柔情,周芷若再三设计于他,最后念起的依旧是她不曾害到人,犹豫中不忍责怪。如此坎坷一生,竟能始终不恨人,单这一点便极不平凡。杨过因杀父之仇对郭靖心存芥蒂半生,直至中年方才醒悟,张无忌则全无报仇之想;在爱情上,杨过对小龙女至死靡他,视社会规范如无物,张无忌却始终拖泥带水,在四个女孩子间犹豫不定。两人各自的放得下与放不下形成了鲜明而有趣的对比。
  这部书中除了不大美丽的爱情故事,还掺杂着许多金庸兼为一个政论家的政治思考,此处就不谈太多政治隐喻了。

  此文作到这里,去往长沙的愉快旅程业已结束。生活不似武侠小说曲折离奇,却也有顺遂和坎坷。好在时光向前流驶,总有欢喜会冲淡烦恼。一如我身处的这所城市,明明从历史的伤痕里站起,传递的温热却仿佛来自新生的朝阳。到了一年的这个时候,新鲜的自由心灵将闯入这个校园,这一年我在新街口与仙林间走了无数遍,褪去和他们一样的青涩。我和南大一样,都该翻开新的一页了。读书与作文像是一种沉淀与自我治疗,如果我生命的调色盘因为金庸小说里这些鲜活的人物与精彩的故事添了一些颜色的话,我都要感谢他们陪我走过这段温暖与百感交集的旅程。

                     2015.8.28凌晨于南大仙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