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汶川大地震十周年

  时光如水,总是无言,自家乡那场罕见的特大地震后,已经过去十年了。后来每临近五月,风里有仲春的温柔,有盛夏的期待,却也多了些沉重、多了些哀愁。尽管比起十年间的许多变迁,2008年5.12汶川大地震并未那样显著地改变我生活的轨迹,总在每年这时候忆起它,不仅是因为身处震中,无人可以从这场灾难的记忆中逃脱得毫无干系;也因为地震发生的时间节点,某种意义上也恰好是我人生的转折点——地震之前,我上小学六年级;地震之后,仓促之中小升初考试,进入中学,我无忧无虑的童年时代从此结束。十年,在我的人生中不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尺度,我开始感到有天自己也会老去,记忆模糊。写下关于这场地震的记忆,是因为比起逝去的八万同乡,当年那个在地震中更幸运的小孩子,已经长大到明白人作为个体生活在世上,与许多人相遇,与许多人从无交集,但无论前者或后者,他人,都与我自己有同样鲜活的思想,对生活的憧憬,对美好的追求。地震中离去的他们,常常提醒我,我所拥有的生活,不是因为我十分特别,而是因为我更加幸运。

地震来临时

  2008年5月12日14时28分,天空阴郁,寻常的、闷热的午后。还有几分钟上课,班主任提前进教室,重复些班级琐事,我注意力涣散。忽觉同坐一张长条凳的同桌开始抖腿摇晃板凳,正要问他,却发现晃动比抖腿要猛烈许多,继而感到桌也在摇,灯也在摇,窗也在摇,整栋楼发出轰隆隆的声音,越来越响。在此之前我对地震所知甚少,年幼的人生里也从未想过书里看到的灾难会真实地发生,但几乎连害怕也来不及,本能地一跳而起,瞬间冲出教室。六年级的教室在最高层四楼,我一言不发一头跑到三楼,这时三楼的低年级学生已经开始大批往楼下涌,尖叫声混杂着楼体震动的轰响,我开始感到恐惧。一个楼道人满为患,我马上转向另一个人稍少的楼道跑出教学楼。

  从教室跑到操场上也不过一分钟,这时地震还在对脚下的大地发起最后一波攻击。教学楼墙上的线路管道松动砸了下来,楼房开始出现裂缝,我仿佛看到了末日场景。所幸,在更可怕的事发生之前,大地停止了它的摇晃。学校领导开始组织人群远离楼房,校旁住宅楼里仓皇逃出许多穿内衣挂浴巾的人,所有手机无一例外地无法拨通。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是多大规模的地震,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震后12小时

  全校都待在操场待命,小学生们七嘴八舌一刻不停地互相描绘刚才所见有多么惊险可怕,交流着观察到的地震种种有多么不同寻常。既然平安无事,我便没那么紧张了,甚至对刚刚的肾上腺素陡增心跳加速感到刺激,不用待在教室里上无聊的课,更是求之不得。过不多久,陆陆续续有家长到学校接走孩子,我爸爸也很快赶到。地震发生时,他骑车在上班的路上,突然车子一歪,发现眼前的东桥摇来摇去。于是地震一结束,即刻调转车头往我学校的方向赶来。

  出了学校,面前是我从未见过的萧条无序景象。大街上商店关的关,空的空,灯光昏暗,卷链门耷拉着;气氛压抑,行人几乎都以同样的姿势将手机贴在耳边,在路上沉重地走着,企盼听到电话另一头平安的消息,却统统无法接通;尚未关门的超市,食物和水已被抢购一空;交通几乎瘫痪,公交车停运,寸步难行。我和爸爸先回到了家里,楼下的铁门有些变形,许多家具偏离了原来的位置,停水停电,往日景然有序的生活,似乎瞬间化为泡影。爸爸说地震后一般还会有余震,不宜久待在室内,于是我们拿了些必备的物品,马上又离开了家。

  那时候家里还没有车,妈妈在十几公里外的乡镇初中上班。打不通电话,爸爸决定带着我先去平时有班车的地方看是否有车前去和妈妈会合。到了车站,人山人海,尽是渴望归家的面庞。车,不知何时会来;这一天,不知何时会过去。等待之中,陆续有人打通了电话,我们终于联系上了妈妈,互报平安,并让她在学校等我们。关于地震的消息也隐隐传来,说是震中在汶川,震级有7.6级。几个小时之后,公交系统勉强恢复运营,我和爸爸千辛万苦挤上了车。到了妈妈学校,乡镇上本就不多高楼,相对安全,操场上临时搭起帐篷,夜晚天空飘起冷雨,被子不多,但也能勉强过夜。

  后来我也拥有过许多难忘的夜晚,静静感受起伏的流萤点点,在青青草地上露营纵歌,在漆黑夜空里看星河灿烂,在长夜里痛哭难以入眠。后来才发现那个11岁的夜晚那么奇特:没有作业,没有学上,冷风吹,地板很硬,有人在受难,外面山崩地裂,而我不管不顾,倒头安然而睡。

灾后的生活

  地震发生后,一切都陷入停滞,学校停课,商店关门,城里停水停电,生活物资出现短缺,大大小小的帐篷占领了城市里为数不多的开阔平地。住在学校操场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我们一家三口第二天便决定到母亲娘家的乡下避难。

  电视里滚动播放着抗震救灾的新闻和画面,震级从7.6到7.8到最后定为8.0级,死亡与失踪人数不断上升。国家领导人很快就赶到了灾区,我熟悉的地名不断在新闻上作为重灾区被提起,看到刚被刨出来的男孩说想喝可乐,年轻的母亲用生命护住身下的孩子,北川青川,遍地沉疴,地震的严峻与残酷远超我想象。

北川地震遗址

北川中学遗址,整个学校只有这一块留在地面上。(图自网络)

  我们住的帐篷就搭在乡间路边,一旁便是油菜花田。虽然也在灾区,我们遭受的损失并不大,周边也没有绵竹汉旺那样骇人的景象。从最初的慌乱中回过神来,乐(re)观(ai)豁(ma)达(jiang)的四川人民很快找回了生活的乐趣。常常大人们在一旁打麻将,我从抗震救灾的新闻中努力找到一个台放还珠格格一看就是一下午。于是逐渐有了一个段子,说外地人来四川忙着抗震救灾,四川人忙着在帐篷底下打麻将,这很写实。刚开始时,发生余震还会马上逃掉,后来对稍小的余震已经见怪不怪,通常在跑与不跑的边缘试探。当时我还是个酷爱打冒险岛的网瘾少女,有次在家沉迷游戏时突然发生余震,我爸叫我跑,我充分发挥了坚韧倔强、勇敢无畏的精神,大义凛然地拒绝离开,然后我就被吊打了。。。因此后来又有另一个段子,说在四川上大学,发生个小地震,吓跑的都是外地学生,身经百战、处变不惊的四川人淡定自若地坐着该干嘛干嘛。我能以人格担保这个段子的真实性。

  很快到了五月底——收获油菜籽的季节。我也是个五谷不分的人,对农村生产的一切,都充满了尝试的欲望。因此当长辈们半开玩笑地说带我去打菜籽,我马上答应下来。于是在午后的骄阳下,我扛着农具“连枷”出现在了油菜地里。用力甩动连枷,活动的一端拍打在油菜杆上,乌黑发亮的油菜籽便从油菜籽壳中滚落出来。我捡起几颗油菜籽仔细观察,捏一捏,挤一挤,万万没想到菜籽油便是来自这黑色的小颗粒。对我来说连枷还是太重了些,操作不熟练,时常有打到自己的风险。坚持一下午,浑身酸痛,心中充满了干完农活喜滋滋的丰收喜悦。此后,我还围观了机械收割小麦,也在奋勇下地栽水稻活动中不幸落水了。

用连枷打油菜

连枷打油菜现场图(图自网络)

  这段地震带给我的难忘的日子,是我对自然的、原始的乐趣难得的体验。几个月后,学校复课,渐渐回到往常的生活。我很快升入了中学,并发现有了考试排名这种东西。从此学习对我来说不再仅是兴之所至多做几道有趣的数学题,而充满了无休无止的竞争、比较、压力,我从未在这种模式下感到自在过,我精疲力竭,我想念那个打菜籽的下午。

震后余波

  一场这么大的灾难带来的影响是很难马上消除的,当我顺着记忆的藤蔓往回摸索,总能找到许多它留下的斑驳印痕。

  绵竹汉旺是离我们最近的重灾区,父亲有在东汽中学教体育的朋友,地震时在操场上眼见教学楼左摇右晃,轰然倒下。一瞬之间,从此往后,许多天人永隔。震后稍微稳定些时,长辈开车带过我去绵竹重灾区附近转了转,那是我无法忘记的满目疮痍。道路两旁许多垮了半边的房子,一眼望去也是寻常人家模样,向来人低诉这里曾经的安宁静好。绵竹的学校大多上不了课了,于是小学复课时班里来了一对汉旺的双胞胎兄弟,大的寡言,小的活泼。小双跟我坐同桌,思维敏捷,数学总考不过我,他很不服气。上初中时,班里也有不少从绵竹来的同学,其中有个女生平日里安静稳重,给人靠得住的感觉,后来渐渐听闻她父亲工作在地震里出事的清平磷矿,人刨出来时已经不行了。

  我初中的教学楼也在地震中成了危楼,随后拆除。所以我们刚入校时就是没有教室坐的,操场上搭起板房作教室,冬冷夏热,难通风,不透气,十分酸爽。学校用拨下来的特殊党费重建了教学楼和大部分校区,建成之后为表感念,德阳中学在名字中加上“七一”二字,改叫德阳七一中学。有位朋友的外公地震时因重病住院,地震中紧急转移时肺部感染,很快去世。姑姑离异多年,后来与一位地震中失去妻子的男士重新组建了家庭。

板房对峙

珍贵板房老照片,初中同学与班主任对峙现场

  我想有些伤痛是不可能抚平的,人只能尽力不让自己去面对它。让伤口成为一座孤岛,渐渐剪断那些牵动它的往事,似乎就能假装不再记得。然而多少个午夜梦回,人总有一次不顾一切划上自己伤痕累累的小船,在黑暗中无法违逆自己的意识之流,重返那座荒凉的孤岛。那里曾经也盛开繁花,废墟之中伫立过幸福的家,墙上挂满从小到大的小红花,厨房里浮动青椒炒肉的香气,七点新闻联播准时开始,最爱的人切好水果,等你回家。醒来恍如隔世。

十年踪迹十年心

  前阵子重读了一次《小王子》,很奇怪,这样一篇儿童文学作品,我年少时读不懂,年纪大了,反而觉得以前不明白的,都能感受到了。这几年来,我渐渐充满了盲目乐观的精神,除了一点点对物理学的追求,此外似乎不论什么样的生活,都有乐趣,都值得热爱。我有时为这种佛系担忧,不知道是否意味着失去了勇气。

我看到小王子说,

“你们很美,但你们是空虚的。”小王子仍然在对她们说,“没有人能为你们去死。当然,我的那朵玫瑰花,一个普通的过路人以为她和你们一样。可是, 她单独一朵就比你们全体更重要,因为她是我浇灌的。因为她是我放在花罩中的。 因为她是我用屏风保护起来的。因为她身上的毛虫(除了留下两三只为了变蝴蝶而外)是我除灭的。因为我倾听过她的怨艾和自诩,甚至有时我聆听着她的沉默。 因为她是我的玫瑰。”

  我突然觉得自己从来不是失去了勇气,生活就像一朵玫瑰,它在群芳中那么普通,它有时令我刺痛,但它是我用心浇灌的,它是我的玫瑰。

  震后十年,许多玫瑰从破碎的瓦砾里,从大地的裂痕中重新生长了出来。地震中损失惨重的东汽厂迁到德阳市区已建成好几年;北川整县迁移,老县城保留了许多震后原貌,成为地震遗址博物馆;我毕业后初中仍在继续建设,现在也是一座漂亮的校园了;彼时少不更事的小学生,将要念完大学,少年听雨鼓楼的日子,也即将过去。

  每次放假回家,我都会选个日子从市中心出发一路走回家。小伙伴们都觉得路太长,而我小时候学完小提琴,是常迈着小短腿被妈妈牵着走这条路的。走在这条路上,就能看到这座小城点滴的变化,拓宽的马路,不息的车流,路旁拔起的高楼,奔跑过的石刻公园,亲切的不羁的乡音。推车卖的天蚕土豆,依然像儿时那么香,我竟能忍住不买!

  走在这条路上,我总是觉得,这个世界会好的。

  而逝者在上,愿你们安息。

                      2018年5月于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