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告别

  今天送走了最后一个室友,又跟朋友吃饭告别,心里一阵难过。努力不在人前流泪,回到四下无人的宿舍,想到大学生活,我在意或不在意的,从此都不可再来,我豁达不起来,嚎啕大哭一场。

  毕业季是一场漫长的告别,当明知自己即将离开,对任何事情都很难考虑得长久。不再往校园卡里充上够花几个月的钱,估算着剩下的牙膏能否挤到毕业,没有趁着打折季往宿舍里囤书,新认识朋友也失去了来日方长。这真是一种慢性的折磨。有时听听张书记的毕业寄语,有时看着鼓楼的夕阳,走在汉口路上,哼哼校歌,四年时光在脑海中放映,怎么又红了眼眶。有时状态仿佛喝了酒,无处不在的回忆蹦出来,没有主线,没有逻辑,沉浸其中,喃喃又喃喃。四年,我仿佛见证了时间的神奇魔力,把当年录取通知书上冰凉陌生的“南京大学”四个字,变作安放青春的亲爱母校。

  17岁第一次独自出门远行,背着包来到仙林宿舍2栋,看到对着正门的墙上方,“诚朴雄伟,励学敦行”八个红色大字。开学典礼,听张异宾讲“朴是风骨,静是灵魂”,讲“嚼得菜根,做得大事”,听“大哉一诚天下动”。从小学算起,念书12年,语文老师讲句读修辞思想感情,英语老师教ABC,数学老师说这道选择题可用排除法,物理老师强调要严谨,父母对着名牌学校热门专业心动不已。成为高分考生,努力的不只你一个人。17岁这年走进南京大学,终于等到有人认真地告诉我:“在这里,我们最看重的品质是诚。对你而言,最重要的是听从你的内心,做你想做的事,成为你要成为的人。”

  大一,对着电路实验一脸懵逼,乱七八糟的电线如同我乱七八糟的脑子,旁边的同学做完实验,主动过来一条一条教搭电路,对trival的问题耐心回应。我总是愿意说,这是我与南大故事的起点。大二想多锻炼,加入院里的篮球队,重新开始打篮球,有人说我们应该认真打出点成绩,于是苦练一年,一起拿下了院系杯冠军。大三开始学量子场论,很快有了QFT长期讨论小组。我总感觉在南大是玩了四年,有人一起学术,有人一起感悟黑塞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人教我摄影,有人带我举铁,有人一起游山玩水,行万里路。这个校园里热诚的人们深刻地改变了我:为球队默默付出的教练和队友;永远为你不吝时间的好朋友;毕业寄东西回家,素不相识二话不说便帮忙把六十斤箱子杠下楼的保洁大叔;物理百年庆典,白发苍苍的系友结伴而归;常去的咖啡店,老板感叹在社会上待得久,把店开在南大旁边,跟来往的师生聊聊天,感受如同心灵被净化。在这里成长的我,很难再去愤世嫉俗,去锱铢必较,去盯着生活中的痛苦自我折磨,而是学会像他们一样热诚、乐观、谦逊和自信。

  我没想到这个毕业季也依然被身不由己的忙碌包裹着,一直盘算着要找一个春天去姑苏城踏青,明年复明年,终究没有成行。想去浦口看老火车站,看南理工的二月兰,想登雪后的紫金山,想有一段时间看完费曼三大卷,想跟朋友们都认真一一道别。金陵城里多少美丽的缺憾都要随风去啊,像明孝陵里找不回那天清晨的神道古树、金秋落叶,像教室那边奋笔疾书的白衣少年,像鸡鸣寺外这个落樱缤纷的季节,我没有去看。这个夏天的灵谷像往年一样流萤闪动,要向这座城市道别的人,是我。金陵四年,宛如梦一场。

  我不是个恋家的人,很早很早就梦想着离开父母独立生活。初到南大我为获得自由欣喜过,直到年岁渐长,遭遇独自承受许多事情的艰难,才发现在父母的荫庇下成长是件多幸福的事。我爸常说他最怀念的时光,是小时候送我上学,我坐在后座没完没了“爸爸”、“为什么”问个不停。父母在我心中曾经那么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在青春的叛逆和陡然的成长中光环渐渐湮灭。直到我离开家独自面对生活,有时怀念高中时晚上回到家母亲削好的水果,成绩起伏时父母笨拙的安慰,才发现自己心底对家隐隐的依恋。前年清明去扬州游玩,在七弯八拐的小巷子里摸到朱自清故居,读墙上的先生名作,想起父母拉着行李箱送我到车站,突然发现自己第一次明白了《背影》。那天晚上跑着步听李宗盛《新写的旧歌》,想着爸爸说要来毕业典礼,汗从我眉上落下也不停,听到老李哼哼“其实天下父亲都平凡得可以”,电光火石一刹那,我想通了一些东西。不知道生活是否总是如此,在一个没有家人的地方,我第一次明白陪伴你的人啊,他不必是盖世英雄,单是日复一日为你抵挡柴米油盐的生活,就已经是他的英勇。

  像家一样的南大同样庇护了我四年。我相信无论是家人还是母校,都打心底愿你开心、愿你好好成长,不是为了留你在身边,而是愿你在离开之后也能自己好好生活。在南大几年,和在匹兹堡的几个月,让我不会怀疑到哪里都有真诚可爱的人们,有值得热爱的生活。

  那么,我在感伤些什么呢?我的朋友们,我不担心你们的锦绣前程,我相信有南大人的地方就是南大,我知道莫愁前路无知己,我不怀疑人生的下一站也有惊喜,我笃定我们还会再相见,南大永远是凝聚我们的地方。我想,伤怀是因为告别,它意味着孤寂,不可追回。因为往后无垠的人生啊,我们不会再同行了。法国人说:Everytime we say goodbye, I die a littie. 分离就是轻微的死亡,我年轻的赤诚与无畏、天真与羞赧,连同一去不返的好时光,都留在这片校园里了,留在北大楼前的青青草坪上了,留在鼓楼的钟声和仙林图书馆的光影里了。我的朋友们,感谢你们原谅我笨拙,告别的时候,我用淡漠掩饰自己的沉痛。

  我知道南大的一部分也随我离开了。那天毕业典礼,人声鼎沸,熙熙攘攘,张异宾老师临别的寄语如约而至:

“请记住,人生的意义,主要不是执迷于快速地获得财富和地位,而在于一种有灵魂的存在。斯芬克斯神像的隐喻,就是说虽然人有自然存在的基础,但塑形我们生命本质的却是心中超凡的神性。南大学子生命中最重要的坚守,是穿透低俗物欲,自明和从容地走自己独特的生活道路。”

  毕业季以来我常常提醒自己,今后要少马虎,多长点心,出门记得带钥匙,不给母校丢脸。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再见了,我亲爱的南京大学。有天穿过岁月的迷雾我们还会相见,愿你热诚如初,愿你温雅如故,愿你年轻,年轻如昔,永远年轻如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