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烛火

  我的脑海中似乎没来由地停留着一些遥远的记忆。几岁大时被父母送到乡下和大姨大姨夫表哥一家生活一段时间,记得他们搅拌米糠,喂鸡赶鸡,烧秸秆做饭,一切都与我后来的日常生活截然不同。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天伟哥(表哥小名)跟我说看个好玩的,把我带到厨房,点燃了灶里的柴火。等火烧热了,他拿出我们平时玩的玻璃珠放进去,过了一会儿,用铁钳小心地夹出玻璃珠,使劲吹了一会儿,放在我手心。我感到珠子的温热,从不知道还有这样神奇的物理变化。习惯性地张开手把珠子一放,落在地上,受热后的玻璃珠“啪”地一下碎了。不知是不是人生之中头次感到美好的东西原来易碎,这个场景从此驻留在我记忆很深很深的地方。

  我一直把这段小小的特别记忆留给自己,也没问过伟哥他是否记得,他对于乡间各种玩法门路窍门的了如指掌总让我觉得他神通广大,这对他来说应该没有任何特别之处。直到两个月前,北京时间的一个普通的早晨,母亲告诉我伟哥凌晨下班路上出车祸猝然离世了。

  在我试图消化这个信息的这段时间中,许多回忆与情感翻涌。起初,我足不出户了三天,依然工作,只觉得没有余力去面对外面的世界。我想起薛定谔的猫,一只生死与量子效应纠缠的猫,如果不打开匣子观测,那么它的状态,永远是半生半死。也许我也想待在一个封闭的世界,不愿意去观测现实,仿佛不观测,那便没有不愿面对的结果。后来我感到渐渐平复一些,又体会到伤痛这件事,你时时觉得自己好了,又在某个普通瞬间被潜伏的它一击而中,如此反复。我怀疑人类是否真的会从伤痛中痊愈,还是说欢喜更倾向于被记录与表达,而悲哀却被不公正地掩盖和略过了,在角落里暗自发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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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的我跟伟哥可以说不熟,就像与大多数亲戚一样。家庭聚会的场合,我们都是不自在不爱说话的人。我读的无用书越来越多,他早早上了技校当了工人,有了家庭,好像是个大人了。虽然没怎么交流过,我们倒有个共同的爱好——下厨。有年回乡下,他竟然秀出自己用捕兽夹抓住的野兔,洗净剥皮,烤出一整只,肉香四溢,众人分而食之。我来美国读PhD前,怀着对做菜的好奇,在成都上了个厨艺培训班。读博期间,从超市买回食材,洗切腌炒到下肚,从做饭中感到放松和美食之乐。我们爱下厨的人,内心假设服务的对象往往绝不仅是自己,菜上,与爱人友人共同开动,放下筷子来一句“真的吃不动了”,才是完美的一餐。在我心中,能享厨房之乐的人,一定是我的同类。

  他出事的那天,凌晨与同事夜宵饮酒,骑着电瓶车超速撞上停在路边的大货车。留家中母、妻、女悲泣。我感到愤怒,一个成年人如此轻易愚蠢地交付了自己的生命,如何值得原谅。而我却不知道如何不原谅一个再也不在的人。人一生中所后悔的事,有多少是再也无法挽回的?一念之间,一个家庭平凡的幸福,成为永恒的伤痛了。每念及他的家庭日后生活如何艰难,我便觉得世间的不幸竟可以如此残忍。原来人啊你在世间如同尘埃一般微不足道,却也是另一些人的大山。

  表哥出事后一周,我导师的外甥也恰好因为脑癌去世了。我们见面聊完科研,场面紧接着变成了:“我外甥死了”“我表哥死了”,然后我们相看泪眼。我大概也会一直记得这一幕,它有些像是我读博期间的至暗时刻,又仿佛写照了我艰难困苦的2023年。我常常觉得自己很善于感知痛苦,感到世上可吃的苦未免太多。又想到我已经如此幸运,自己境遇已经很好,而世上有那么多平凡如我的人还承受着莫名的、足以将人摧毁的不幸,我感到自己生活得不安。

  岁末的烛光摇曳,像许多年前燃烧着玻璃珠的火焰那样照进我的眼睛。我以为一起玩耍的我们,从无知孩童一起变成叛逆的少年,又成为疏离的大人,还会一起变成父母那样的中年人,然后见着彼此老去。而你狡猾地找到了这个世界的出口,再也不会衰老,再也不用经历生活的磨难了。故乡的梅花此刻该落满了南山,我仿佛看到西西弗斯的石头滚落,向这令人疲惫的2023告别。

12/28/2023 @ SLC, USA